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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派艺术七十年

马振骋

    1922年,法国超现实主义艺术家马塞尔·杜桑,在一次美术展览会上推出他的雕塑《盥洗池》;70年后,另一位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罗伯特·戈贝,在另一次美术展览会上推出他的雕塑,也是《盥洗池》。70年的差别在于杜桑的盥洗池是从商店买的,而戈贝的盥洗池是自己用黏土烧制的。

    一名评论家说:“盥洗池是对人形的直接模拟,由于它们的位置绝大多数在墙壁下面,在认识上更得到了加强。”

    在另一个现代艺术展厅中,靠墙放了一只排水池,这是从铁器铺弄来的,据创作者说,排水池意味阴沟对你的召唤,也就是你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另一名评论家说:“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美学旅行。日常生活的转义给戈贝找到了自我表达的途径。”

    戈贝用他的排水池和盥洗池,杰夫·拜姆斯用他的5台玻璃吸尘器(标题:《心与理智》),比依斯用他的盖毡布的三角钢琴(当他逝世时德国评论家把他比作丢勒),丹尼斯·奥本海姆用他的喷丁烷火焰的鹿角,波尔丹斯基用他的鞋架,本·沃蒂埃用他小便的玻璃杯,伊夫·克莱因用他的单一的蓝色,布伦用他的没完没了的蓝白相间条纹,阿尔曼用他的砸碎的大提琴,卡尔·安德莱用他的两块直角木板……以上只是千万件当代艺术品中的几件著名的样板作品,都是真的、硬的、纯的拳头产品。这类作品在空荡荡像仓库似的展览厅比比皆是。

    参观者进去以后常常是默不作声,害怕被当作乡巴佬。如果哪一名观众站在一幅画前喃喃自语:“这幅画到底说的是什么?” 会有人回答你:“您为什么一定要它说什么呢?它什么都不说,不是更好吗?”还有一种画是什么都说,比如这幅画一片模糊不清的色彩,你可以想象是滂沱大雨下的乡野,可以想象是一座水力发电站的水坝,也可以想象是车速200公里行驶中看到的巴黎一条街。看多了这些挂满了反美术的美术作品的画廊,头脑不怎么“先锋”的爱好者纷纷敬而远之,回头去欣赏克拉纳赫的《夏娃》。

    为什么今天的艺术创造者那样令人振奋不起来?这不是他们缺乏才气;他们如果生长在其他时代,或许可以大显身手。现在这些精英人物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最后会一头撞在一堵没有门的墙壁上。雷莫·基迪里说起参观者,他们“神情发愣,像暴动那天闯进城堡的农民,在被贵族遗弃的大厅内走来走去,凭寥寥几件遗物努力去想象主人的模样。”

    哲学家高奈吕斯·卡斯多里亚蒂说得格外尖刻:“这是粪便时代?不,粪便可以肥田,这时代的作品污染土地,使土地寸草不生。”这是很悲哀的,大家都知道,艺术家本人也知道,只是他们由于什么原因很少承认罢了,反而对创作说了许多废话。20年前,奥克泰维亚·巴兹就说:“我不说我们生活在艺术的末日,但是我们确实生活在现代艺术观念的末日。”现代艺术的末日不一定是艺术历史的末日。

    电影艺术家克洛德·伯里开了一家画廊,只展出当代艺术家的作品,据他的说法,跟一位健在的艺术家共同享受艺术的震颤,那种感觉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的,他说得没错。但是为了共同享受艺术的震颤,今天必须实行奇异的苦行主义吗?

    伯里推出罗伯特·莱曼的作品。莱曼是一位江湖骗子吗?当然不是。莱曼专画白色方块,只是颜色深浅层次稍微有些差别。非常出色,只是你在这家“西班牙旅店”里必须自带干粮(西班牙旅舍传统上是一片白色)。莱曼提供的只是盘子,让你把你的感情放在上面使之激动起来。令人难堪的是这也是艺术的话,那么两幅画之间的墙壁也是艺术作品,白墙头也有它的纹理,结构和节奏.你若诗情大发,也可对着它低吟高歌。

    贝尔纳·弗奈是坦伯龙画廊的台柱明星。弗奈把粗大的钢条扭歪后放在地上,这就成了作品。弗奈对自己的钢铁面条有一种说法,这是“突如其来的原始混沌”,对“白底黑方块代表的专制奋起反抗或者扭转身不理不睬”。钢铁面条的标题叫:《不定形线的偶然组合》。这个题目引起人们的怀疑,因为事情是二者必居其一。如果这些组合是偶然的,那就不是弗奈的艺术创造;如果这些线确是不定形的,那么抛弃在工地上的钢丝卷都是艺术品。当代艺术,据说其重要性在于艺术家的构思和作品的含义。你创作一种形式,然后给予解释,这个解释能为专家接受,便可以捧为是好作品。

    自从上古岩洞壁画以来,人渴望艺术像渴望食物一样。然而引起他们食欲的总是隔夜的剩菜而不是新上市的时鲜货,他们饱餐的总是前时期的艺术而不是当代的艺术.这说明革命派从来不是立即得到承认的,库尔贝、印象派、立体派都是这样。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先锋派,但是以前的先锋人物经过几次有声有色的交锋后,不久即被开明的群众接受,而我们的“当代艺术家”盼望灿烂的明天已经盼望了70年,世界还是没有对他们垂以青睐,他们还是要不停地自称为先锋派,虽然80年代的作品已是老作品了。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奇怪现象。

    伊夫·克莱因,当他要几名赤身裸体的女模特跳过油彩缸,然后用屁股擦在一堵墙上,自以为很有天才,是神来之笔。他忘了这已不是新鲜玩意儿,达达主义在50年前已经创作过一次。也是这位伊夫·克莱因,在1958年邀请观众到伊里·克莱尔画廓去参观他的画展,观众进去只见到画廊四壁都是白墙头,墙上一无所有。这下又是他孤陋寡闻。达达主义1917年在苏黎世组织过一次没有主讲人的讲座,那次至少引起令人放怀大笑的暴动,出席者向组织者大扔西红柿。

    《世界报》博学多才的女评论家吉纳维埃芙·勃勒莱特认为,在女人身上涂油彩的伊夫·克莱因没有在女人身上签名的比埃罗·曼佐尼有趣。这位备受尊敬的当代派艺术家在1963年逝世,年仅30岁。1991年5月现代艺术博物馆开了一次曼佐尼回顾展,会上有一件作品是这位艺术家的大便,封装在一只盒子里,盒子有签名有日期,还有标价,按照黄金市场价折算。

    可怜吗?那还用说。但是在杜桑的现成物品,在马勒维奇的方块,在杰克逊、波洛克的任意挥洒的滴画法,在超现实主义、波普艺术和其他在空油彩罐里刮个不停的艺术家以后,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有的画家黔驴技穷,抄袭华荷尔的浓汤罐头,只是把上面的牌子改换一下。

    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像比利时画家勃洛特亚埃那样好精神,能够创造一些违心的作品嘲笑大家和自己。伟大的尼古拉·德·斯塔埃到了十字路口,感觉到哪儿都没有出路,“我跟画布接触时,没有了感觉……” 他在1995年自杀了。有的艺术家不那么爱轻生,或者更诚实,不再往前朝着一堆沙漠冲刺,而是转过身来搞创新,更好地调整自己的才能,在从前出过财富的地方汲取灵感。我们把这些人称为后现代派。这些后现代派不关心死去的历史的发展,而是酝酿千百种复活的方法,有时做得还挺成功。

    爱德华·霍珀是新浪漫主义,培根是新表现主义,萨姆·萨弗朗是新超现实主义,拉拉纳是新动物画家,凯揿是新什么的……这些标签都不重要,他们本人也不妄图开拓新世界,创立新学派。他们创作,这是实在的。可以说用旧材料制造新东西。这从拉斯科岩洞壁画以来还是第一次,也是一种艺术的贫困!

    但是这总胜过在巨大空荡像教堂似的博物馆内,看到一堆打包的书,一堆撕碎的书(这是另一位艺术家与前一位艺术家打对台的作品),15辆摞在一起的宝马牌汽车,一只马桶盖,一个白底上的黑圆点,一张地铁图(标题:《通往站头的路》),数不尽的画上红十字的白方块,破抹布,铁丝或塑料丝,碎石头,果壳,菜皮,刨花……

    ( 选自《巴黎,人比香水神秘》的“先锋派冲了七十年还在冲”一文,19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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