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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作品是杰作?

马振骋 编译

   《什么样的作品是杰作?》,这是巴黎卢浮宫博物馆去年(1999年)组织的一次系列讲座的主题。这个问题看似非常理论化和有点幼稚,然而却牵涉到现代艺术中的全部问题。法国《艺术》杂志还对艺术界的重要人物、画家、博物馆主任、艺术史学家、哲学家提出同样的问题。



娜塔莎·沃伦斯基(艺术编辑)

    提出杰作的本质这个问题,看起来有点理论化,或者相反地有点幼稚。然而在我们看来这牵涉到现代性的全部问题。因为试图给杰作下个定义,也就是在当今对艺术作品的地位和价值争论不休的时候,讨论艺术作品有没有持久性的问题。
    首先,杰作是前一阶段传统的大成,还是后一阶段潮流的先兆?也就是承前的终结,还是启后的开创?
    杰作融合在每个时代的时尚与标准中,还是从本义上说受到情趣变化的威胁?
    当今文化为人人、人人搞文化的时代,还有没有审定杰作的共同标准?现在这个时代,再也不是一批有共同世界观、共同情趣的精英人物评定作品的价值,是不是只存在相对的杰作,而没有绝对的杰作?
    所有这些问题实际上只是表示了一种关注。今天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已经背离了传统的所有标准,如何去谈杰作呢?排斥技巧,不以单件作品为贵(如沃霍尔的系列画,克莱因的单色绘画),把作品非物质化——从身体艺术到暂时布置,现代艺术经常自行消灭自己的行迹。这些跟传统决裂的种种不同做法无疑造成当今评论界畏缩不前。谁也不敢冒险议论现代艺术的杰作问题。我们觉得有必要去弄明白其中的理由。我们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回答,但是通过各人的见解还是看出有一条信念是共同的:不论以前、现在和未来,杰作总是存在的。



达尼埃尔·阿拉斯(艺术史家)

    从历史上说,杰作的定义是不会引起问题的。这是一种职业标准,就是一名艺匠凭此可以当上师傅的作品;在16世纪的画院,杰作是指被画院接受的作品,但是精神还是不变的。艺徒向画院提出他本专业的代表作品,希望凭此被接受为历史画师、风俗画师、静物画师……当画院组织逐渐解体时,问题变得复杂起来。今天作品本身的观念受到质疑时,“杰作”这观念更加失去原有的意义。大家不得不设法寻找新标准。我们还不妨以词论词来解释什么是杰作,杰作的原意是系列作品中的领头作品,比如说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是一幅杰作,首先它启发提香创作了其他裸体卧姿人像,后来它启发马奈创作了《奥林比亚》,《奥林比亚》转而又成为其他系列的领头作品……第二种可能性:杰作是提出一定数量的形式问题,又把这些问题圆满解决的作品。一件杰作开创了新的路子,从这点来说也可以有不完美的杰作,《阿维尼翁少女》就是一例。在这两种情况来看,以前一件大作品从一出现就得到杰作的地位,而今天一件杰作往往是在回顾中得到承认的。



伊夫·米肖(哲学家)

    杰作是使某些艺术价值得到最高境界表现的作品。这显然使人想到这是一种集体的评价。有的艺术价值得到某一个集团的承认,那么把这个集团的价值予以最高境界表现的一件作品就是杰作。任何创造艺术价值的领域,即使是昙花一现和历时不久的,也可以有自己的杰作。在足球中有射门的杰作,有的进球令人难忘,表现出最高境界的美、有效性、技巧和智慧。杰作就是一项活动中达到最高水平的成就。……杰作也总是相对的,即使有的得到举世公认也是如此。大家都承认拉都尔的一组《玛德兰纳》画是杰作。但是说它们是杰作的理由却是不同的。有的人认为这些画是惊人的相像,有的人看到画中表现万物皆空的主题触动内心,还有的人对拉都尔运用光的效果、体现卡拉瓦乔的艺术价值感到兴趣。因而举世公认的杰作也只是建立在不同理解的基础上的。人人欣赏,但是各有各的理由。



杰拉尔·加罗斯特(画家)

    真正的杰作是不符合标准的无名之作。巴尔扎克给它下了一个最恰当的定义:这是一件神秘、不可捉摸的作品,上面盖了一层薄膜,模糊了杰作的意义。真正的杰作从来不是一眼就看出是杰作。今天我们赞扬戈雅的黑色处理,但是在他那个时代,这些被认为是朦胧难懂的作品。敢于冒最大的风险才会产生杰作。杰作有时几乎迹近于失败,以致许多人会把它看成是彻底的失败之作。起初杰作只是指满师的作品,恰恰不是“绝妙”、“完美”的同义词。但是对我来说区别不是很大。因为违情悖理的不冒绝对的风险就不会成功。“杰作”既然原本是工场作坊的用语,至少要我们不忘记“工作”的观念,这点在我们这个打破偶像的时代很不受到重视。这是不会持久的。我相信新千年又会回到技巧的传统,这不是回头走传统老路,而是因为诗人(绘画也会回到诗的领域)必须有了形式才能运用才智。如果长年不断地破坏形式,那就不会有形式,不会有诗,不会有作品,也就不会有杰作。



汉斯·贝尔廷(艺术史家)

    杰作的概念是与博物馆的诞生相连的。19世纪以前,杰作其实只是指著名的作品。随着博物馆的诞生,作品没有其它功能,只是一件艺术欣赏品。那就很难给它下一个简单的定义,不比以前艺术是为贵族或教会服务的。以致大家创造了杰作的概念时,杰作本身倒成为不可完成、不可触及的东西了,像“绝对”一样。且不说艺术家上博物馆去了以后就意识到所有的杰作都已经创造出来了。对我来说,巴尔扎克的短篇《埋没的杰作》最能说明现代的这种荒谬,这就是实现不了自己固有的看法。从19世纪以来,杰作成为一个幽灵概念,跟任何真实的领域都是脱离的,像罗丹或塞尚这样的艺术家都表示不可能创造绝对的作品,他们创造的都是未完成的或局部的作品。在罗丹或塞尚以后,又走向另一极端,把杰作漫画化。大家批判的不再是具体的作品,而是一个绝对艺术、永久艺术的概念。迪尚画出了《长胡子的蒙娜·丽萨》。但是这种挑衅最终起了正反两方面的作用。一部分人崇尚杰作,另一部分人攻击杰作,但是不管怎样杰作总是注目的对象。从60年代以来,大家都躲进概念里。大家避免去完成一件具体的作品,因为心底还是保留了这个老思想,作品是表达不出的。只有看不见的作品才体现作品的一个纯粹、不可能的思想。通过杰作也自然而然提出作品的问题,在20世纪也就是作品的长久性问题。杰作只是作品思想的一个戏剧性变化而己。



让-皮埃尔·居赞(卢浮宫博物馆主任)

    杰作的概念显然出自一种选择性、简单化的思想:给每个艺术家找出最能代表他的风格特征,同时又最全面的作品,这部作品是他的艺术的总结,如同一种浓缩剂,表现出他的不同面貌。这一种想法是非常选择性的,就像20世纪初百科全书辞典里选用的插图。从《蒙娜·丽萨》到德泰依、鲍奈、梅索尼埃……需要给每个艺术家选一幅画,那就应该选一幅“杰作”。这种图片选择在今天看来令人感到奇怪,因为这些图录重新作了调整,印象派画家代替了那些画风夸张的画家。杰作的价值就不是固定不移的了。以世界最大画家拉斐尔为例。拉斐尔的杰作在以前是《椅子上的圣母》,或挂在卢浮宫的《圣米歇尔》。这两件作品在许多人看来——我不说夸张——至少是难以接近的作品。今天提到拉斐尔的杰作更多是指他的肖像画,更具人性更打动人的作品,或者更成熟的作品,画上色彩更丰富,主题更不同凡俗。在我眼里,《椅子上的圣母》依然是拉斐尔最完美的杰作。



维纳·斯比埃斯(国家现代艺术馆馆长)

    20世纪艺术中的一件杰作,是指对传统最否定最有破坏力的作品,还是指沿着古典杰作传统一脉相承的作品?从历史上来说,20世纪公认的杰作之一是毕加索的《阿维尼翁少女》,这恰恰是最否定杰作概念的作品。这幅画在毕加索看来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长时期卷放在画室里。少数见到这幅画的同时代人都很讨厌它。这是毕加索寻求突破时的画。他画《阿维尼翁少女》标志他的蓝色时期和玫瑰色时期的终结。在这以前使他获得成功、声名远播的是这两个时期。从这个观点来看,我相信《阿维尼翁少女》说明杰作包含牺牲和风险,至少对20世纪来说如此,这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都大谈决裂和突破。如果说这幅画被认为是杰作,完全是由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把它看作是现代性承前启后的作品而大肆宣传。我认为立体主义以前也有一些画——比如圣彼得堡隐修院的藏画——至少也像《阿维尼翁少女》那么重要,但是它们没有获得批评界的青睐,上升到杰作的地位。一家大博物馆在杰作创造中也是有利可图的。



让-米歇尔·奥托尼埃尔(画家)

    对我来说,杰作是不动的。大家应该向它走去,它是不会向我们走来的。杰作也是神秘的。这是为之贡献一生的作品。在暗中完成,然后有一天公之于众。马塞尔·迪尚的《由于》就是这样。他为这件作品默默工作了好几年,到了晚年才给人看,还是通过一个钥匙孔才能看到。这是死亡,这是痛苦才把杰作的遮布揭开。时间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创作的时间,让人作为杰作接受的时间,让人走到它跟前的时间。看杰作,等于朝圣。比如1992年9月一1993年6月,如果不到纽约DIA艺术中心就看不到罗伯特·戈伯的《欢乐花草中的鬼》。地景艺术是另一个例子,为了看到瓦尔德·德·玛丽亚的《闪电下的田野》,必须在对面的小旅店预订一个房间,路上花去好几个小时,到了那里还要逢上雷雨交加的天气才能看到作品。只有这样才会有显示和杰作。因而杰作是暂时的,会倏忽不见的。我认为重要的是这像一种启示,它产生一种圣宠和抽象的时刻,独一无二的时刻。



让-克洛德叶·诺什(艺术鉴定师)

    杰作是非常成功之作,其质量会引得收藏家动心。一幅成功的作品与一幅失败的作品,其区别一眼就可以看出。一件作品即使包装不好,鉴定师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杰作,总会有人把它看出来的。我卖出了一些真正的杰作:毕加索的《比埃莱特的婚礼》和《H.P.夫人》,凡·高的《奥凡尔花园》,大维的《拉梅尔肖像》……一件杰作的出现,就是画家自己也不知道收藏家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得到它。毕加索在30年代创作的《梦》,1998年11月在纽约卖了出去,这幅画不属于毕加索的一个开创期的作品,然而却是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达到了天价。令人兴奋的是鉴定师会感到别人在发现一件高质量作品时心中产生的激情。激情不是一个客观标准,但是当那么多人都感到激情时,主观也就变成了客观。当我准备出卖凡·高的《奥凡尔花园》时,经济预测家都认为这幅禁止出口的画决不会超过6000万英镑,但是我从不怀疑这画会值这个价钱,因为杰作的诱惑是无法抵挡的。


(原刊《中国文艺家》200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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